第五章 长街故事-下 少年见牧边侯竟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,神色开始急剧变幻。名叫周离的少年,有些分不清楚眼前的老者究竟是敌是友。这位牧边侯明明笑容中带着老人特有的慈爱与和蔼,手底下的动作却并不客气,一出手便用上了其闻名天下的不破领域困住自己,现在领域之内又是拳意纵横,虽没有明显的杀意,但并不排除这位是头笑面虎的可能性。
并且,牧边侯自称与周离有过一面之缘,名为周离的少年却根本没有半分印象。难道说,牧边侯与自己缺失的记忆有关系?想到这一点,周离不禁欣喜若狂。
周离今年十八岁,关于自己的记忆,却只有近八年的印象。也就是说,他没有十岁之前的全部记忆。听说,那是被天条抹杀所带来的后遗症。
天条抹杀,这样的事情在人间是切实存在的,却很少有人会知道。因为被天条抹杀过的人也好,事物也好,言论或者著作也好,都会被天条从世间抹去。也就是说,被天条抹杀的东西,从其存在本身,到其在世间留下的痕迹,包括世人对其的记忆,都会被生生抹掉!就好像是被烈火焚烧成灰烬,又被强风吹散成天地之间微不足道的尘埃一般,永远不会被世人再次发觉。
但,天条的抹杀其实并不算是绝对的。人间之外的九天十地,就不会受到人间天条的影响。人间有那么一小撮人,也不会被天条抹杀影响太多,比如至人境以上的绝世强者,再比如一些享誉文坛的鸿儒巨子。
周离一想到牧边侯的实力境界,心中倒是对于牧边侯的言辞有了几分相信。能了解自己被天条抹杀的过去,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!少年连忙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乖巧样子,疑惑地看着牧边侯道:“晚辈愚钝,可当不得老侯爷如此夸奖。只是恕晚辈失礼,记性不算太好,敢问您与晚辈的那一面之缘,是何时之事?”
老者笑容不改,三丈之内的劲风更烈,传来老人的悠悠感叹:“这事儿啊,大概十多年前了吧。那个时候,你虽然还是个稚童,却与老朽的修为境界也是差之不远啦。只可惜,命运多舛,谁曾想到,当年的惊世之才,现在竟沦为妖孽,陪着老朽在边城一起苟延残喘了。”
周离见到身周的异样,又听牧边侯如此一说,眉头就是一跳。心再一次沉了下去,这一直说得好好的,怎么现在这老头儿的口风中流露出的意思,还是有种除魔卫道的意思在里面呢。周离连忙摆了摆手,紧张道:“老侯爷,好歹咱们也做了三年邻居,我这次也算是为你出头,意思意思就算了啊。”
三丈外的天地间,风雪骤急。
牧边侯摆了摆手,笑道:“那多不好,周离公子与老朽比邻而居三年,也没给老朽尽些地主之谊的机会。你放心,你我之间,只是切磋,不伤和气。之后你我再到我府上详谈,不知离公子意下如何?”
少年拔出插在地上的细剑,剑尖向身下的墨离指了指,道:“唔,老侯爷您是不是忘了,这儿还有我的一个重伤垂死的异姓兄弟呢。咱俩要是在这三丈领域之中动了手,您万一用力过猛,这位墨国公的关门弟子就交代在这儿了。您虽然不怕墨国公回头找你麻烦,但终究还是不占理吧。到时候难免要大出血,这笔买卖多不划算。”
牧边侯看了一眼地上昏迷不醒的墨离,轻轻叹了口气,道:“那你为何就不能对这位与你同名的离公子下手轻点呢?少年郎,有些意气之争可以理解,但点到为止就好了啊,事情闹成这样,就算你我还算有些缘分,也总需要留些交代吧。不过您也真不愧是一代天骄,哪怕被天条抹杀过,转投到衍国公门下后,也能在短短几年就有如此的阴阳家造诣。对局势变化的算计,就连老夫也是自愧不如。”牧边侯望向周离的狭长眸子,若有所指。
周离摇了摇头,谦虚道:“哪里哪里,现在又是前路崩断,只剩下点皮毛。要不是靠着些旁门左道,哪里敢和牧边侯大人面对面聊天呢。”
牧边侯卷了卷袖口,身上的气息依然在不断攀升,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。“公子的好意,老朽心领了,只是这口小黑锅老朽也不太想白白背上。这样吧,咱们两个过上一招,也算老朽尽了那地主之谊,你看如何?”
周离无奈地笑了笑,抽出插在地上的长剑,双手横剑于胸前,狭长的眼睛微微睁开,无奈道:“也罢,就当小的向您请安了。说好了,就一招哦。再打就真的伤和气了。”
老人笑了笑,缓缓抬手,三丈之外的漫天风雪尽皆停滞,似是时间都凝固住了。随后一拳递出,看似缓慢且无力,就像是一般老头在舒活筋骨。冥顽暗骂一声,地上染血的积雪如怒涛翻滚,然后,浊浪排空,迎上老者的拳头。只听细碎的碎裂声四起,方圆三丈的无形屏障就像鸡蛋壳一般出现道道如有实质的裂缝。
“砰”的一声,领域破碎,红雾四散,过了好半天,才渐渐归于沉静。牧边侯的身影在红雾之中显现出来,单手虚抓,手上却是空无一物。墨家的那位庙堂新贵还在地上生死不知,只是他的剑,与之前立于其背上的少年一起不知所踪。
牧边侯笑着摇了摇头,扶起了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墨离,冯虚御风,渐渐地,消失在长街之上。
长街的另一头,快到南城门的位置,周离从地上坐了起来,刚刚缴获的战利品静静躺在雪地上,散发着白色的柔光。少年用力地甩了甩麻痹的双手,俯身提剑,却发现手上根本使不出力,无法提起这柄轻巧的快剑。只能细细打量,确认剑身并没有出现裂纹,才算是松了一口气,感慨道:“幸亏公子我聪明,让牧老头不得不留了手,要不然这柄剑肯定就死无全尸了。这牧老头儿可真是头笑面虎,果然是想要留下我,出了一拳之后竟然还伸手过来抓!还好我跑得快,要不然肯定就是个万劫不复!”
风雪式微,乌云消散,天色已近黄昏。周离找了个墙根儿靠,并没有着急回家。因为没有浓重的风雪气息来遮掩自己的行迹,他不确定牧边侯是否会发现自己的藏身之所。感知牧边侯的动向?刚刚脱身周离更是不会再做这等让对方可以顺藤摸瓜的蠢事了。沐浴在风雪之中,可以让自己快些恢复状态,周离作为一只雪妖,对于身体天赋中所带来的这一种便利有些哭笑不得。
有便利,自然就有局限,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,深谙此道的周离对此波澜不惊。能够从一位老牌至人境手中毫发无伤地脱身,并不意味着周离自己就有至人境的水准,从战力,到手段,他与货真价实的至人境强者都有明显的差距,虽然少年对此早有预料,但面对十二武侯之中因为年老气衰,实力只能排在末席的牧边侯,逃出生天竟然还需要依靠策略,果然人间的环境对他而言还是称不上友好。
既然环境险恶,那就更加不能放松警惕。在恢复体力的时刻,周离开始对刚刚发生的事情开始复盘。刚才与牧边侯的会面,从谈话到交手,得到的有用信息有两点。其一是牧边侯的话中所透露出的,自己在边城潜藏三年,牧边侯是一清二楚的。
可是这条信息,却是疑点重重。若说牧边侯知道,这边城有一只雪妖存在,那实属正常。毕竟边城一年之中,半年都处于雪季,在雪季,飞雪也好,积雪也罢,充斥着整个天地,说是周离的领域也并不为过。在这样的领域之中,雪妖的感知天赋得到了充分的增强,用来找人或是打探情报,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了。故而周离刚逃到这边城不久,便为了生计,和当时还只是个小卒子的徐胖子合伙做起了这等买卖。仗着不容易被发现,周离在雪季一直都是肆无忌惮地充当着偷窥狂魔的角色,而对于边城明里暗里的几位至人境强者,周离更是“关照有加”。至人境强者能够察觉周离的窥探,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了,只是牧边侯为何就能够认出,今日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雪妖,就是他口中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周离呢?
如果真如牧边侯所言,他十多年前见过自己,那此时此刻,从身材样貌,到实力气息,甚至连物种都变了,这要是还能被认出来,简直就是个奇迹了!
既然自己实在想不出牧边侯究竟有什么理由可以认出自己,那只能从其他方面来考虑了。放眼整座人间结界,最有可能知道自己存在的,就只有梦中经常出现的那个名字了。
那个人间九位国公之中,最为神秘,却也是自己最为崇敬的那个人,世称衍国公,自己与其他同门称其为,夫子。
然而夫子作为阴阳家的圣人,似乎与人间的各方势力都算不上来往密切,阴阳家在“九显学”之中,虽然不算新学,却人才凋敝。在三年前,整个阴阳家,就只剩下夫子一人与他座下的包括自己在内的九名弟子。而现在,算上自己,整个阴阳家也许就剩一个半人了吧。
想到这里,周离认为自己的思路似乎有些偏离主题了。牧边侯能将自己认出来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,更何况,那牧边侯竟然还说,自己十多年前就已经逼近他的实力境界!那是什么意思,自己不到十岁的时候就能成就至人境?
太扯了吧!周离深切怀疑这牧边侯是不是老糊涂了。反正左右还是想不通,那就搁到一边,想想那第二条讯息好了。
这第二条讯息,其实很简单,那就是牧边侯最后的那一抓。通过那个动作,周离认为,牧边侯对自己的态度并不像他表现得那样慈祥。正常而言,如果真的只是单纯邀请自己去他府上叙旧的话,这一个动作就很可疑了。很明显,牧边侯对于自己似乎有所图谋……
雪已经停了好久,街上开始出现行人。周离就像是一位落魄游侠,靠着墙根儿打着自己的小九九。游侠儿在边城倒是很常见,似周离现在这样连鞋都没穿的,也只是相对有些古怪罢了,却也并非没有。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,信奉这一信条的江湖儿女还是有不少的。
有两三个过路的行人还在少年身前驻足,津津有味地看着少年变换不停的神色。周离渐渐回过神来,也发觉到有人围观,不禁感觉自己的样子有些傻气。想必,围观者也是如此认为的。
夕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下一半有余了。周离被围观者们的视线看得浑身不自在,便站起身,拍了拍屁股上沾着的雪。刚才牧边侯的那一拳虽然并没有太用力,接拳的少年浑身还是有些酸痛,不过手上已经能使得上力,便提起了身旁的细剑,拖在身后,也不管剑尖会不会被地面划卷了刃。此刻天地之间只有地上还有积雪,已经根本无法阻隔牧边侯的视线了,而自己也没有了足够敏锐的五感,如果牧边侯的窥探足够隐秘,周离不敢保证能够察觉。这样一来,直接回家是肯定不行的,那就等于将自己的老巢直接暴露给了牧边侯。
那么,现在该去哪?周离有些苦恼。虽然在这边城住的有段年头了,但去过的地方还真不多。思来想去,却见围观者其中一人的颈上,有一抹诱人的红。
并不是鲜血的红,而是胭脂的红,印出一个完美的上唇形状,剩下的一半藏在衣领之中,若隐若现。少年眼前一亮,一个地方浮现在脑海之中,那里人来人往,鱼龙混杂,可以充分遮掩自己的气息。而且,自己很熟悉。
心有定计,少年便向长街深处悠闲地漫步过去,拖着剑,就好像长出了一根尾巴,在积雪上拉出一条细细的线。
不消片刻,便在一栋三层小楼前站定。高悬牌匾上字体娟秀,写着春风阁三个字,大门虽没开,却能隐约听到里面的歌舞升平。有琴声传出,曲牌子似乎是《相见欢》。周离摇头晃脑,来到这样的地方总会令人心情大好,诗兴大发,倒也即兴填了首词,一边哼唱着,一边推开了春风阁做工考究的大门。
“深山寻鹿遇虎,离人忧。误入桃花深处春水中。飞花泪,清风醉,笑何愁?身做浮萍任尔风波流……”
咿咿呀呀地哼哼着,周离对站在门口雁别式排开的八名少女点了点头,随意地揽过其中一位少女的肩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