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君不见,喋血城头无鸣金,兜鍪铠甲裹尸还;君不闻,鼓角悲壮夜不寐,星河气烈影动摇。”
“说那旌蔽日月,敌若云潮;雨矢交加,士却争先。”
“说那将军点兵无神伤,身先士卒陷敌阵,归兵入营身不全,解甲敞衣魂已逝……”
老先生说书风格与陆远昭大相径庭,不以荒诞轶闻为主旨,讲的是铁血战场和苍生大道,字字珠玑,令人心惊神摇。
“吼罢一腔热血,战歌回荡入敌营:只有死战,未有降退,哪怕血衣裹身,不畏身死难回,何惧埋骨他乡做孤冢。”
“灰飞烟灭且与谁说,自往矣。问何憾,有憾不见高堂与妻儿;问何憾,无憾洒血洗山河。”
“哈哈哈,纵马掠阵,可否饮罢一壶送行酒,来来来,执酒樽,将士一曲狂烈,马踏飞尘,破敌兵甲。”
“鬼哭神泣何相干,当走一个,吾先行;你且慢去,吾随后同你赴黄泉。”
…………
老先生声如洪钟,平仄无律却很自然,语调哀伤中不失悲壮,一派唯我躬亲,指点江山的气象彰显得淋漓尽致。只不过他再次气喘剧烈,已面无血色。
伺立在旁的小伙计上前,那老先生情急摆手,再频频摇头,示意自己气数将尽,务必把文檄谢客演完,便不负他一生心志,死也无憾了。
小伙计与老先生同案而坐,相视无言,却已狂笑,此景意气风发,何人可及。谁能想到,这对清贫素衣装扮的爷孙俩竟这般神采飞扬,豪气冲天。
陆远昭虽自恃说书造诣登峰造极,天下无人可望他项背,从不把外人放在眼里,可说书气节始终埋藏于心,深入骨髓,誓死也不敢舍去忘怀。今日他见同行演绎沙场兵戈精妙无比,便再也掩饰不住激动之情,默默拱手作揖,一揖到底,席地盘膝而坐,谨听下文。
天台雅苑满堂寂静,万簌皆安,无人不肃穆而立。
“咳咳……”
此番旷世评说,让老先生气机几近耗竭,晃身欲倒,他饮茶顿语,期间青丝变色,寸寸花白,白若雪霜,容貌憔悴已极,看上去比原先苍老了一倍。
小伙计轻扶他肩头,没说只言半语,只盼他别倒下,他为神演台牵肠挂肚一生,多坐片刻约莫也是好的。
老先生置盏,勉强挤出笑意,对少年道临终遗言:“此番进幽州,真是凶险万分。爷爷此生算是赚了,今日要踏上逍遥外世之途,唯憾不能见你行冠礼。爷爷走后,骨灰撒到江河之中便是,说书传青史,留名在江河,江河不枯,流传不息,魂便常在。”
小伙计洒脱轻笑,双颊露出浅浅酒窝,淡淡道:“我行冠礼,爷爷一定看得见。能让爷爷完成毕生心愿,不管有多凶险,都值得。”
文檄谢客还有一檄终章待演说,老先生却气若游丝,他强提一口气,拍下惊板作结语:“最后说那白骨露野,堪堪两百年,可曾有人问津:何方神兵把酒行,载歌入阵斩功勋,此待留与世人去评说。”
令人始料未及,老先生忽然移目看向陆远昭,语重心长道:“算起来,老夫所度春秋,比你陆远昭整整多了一甲子。今日‘落文说,解墨檄。’道尽平生意,不论丰功与伟绩,只谈浪荡笑人生,岂不是以‘笑著浪荡’文檄谢客。陆远昭,我辈说书,当有气节,好自为之。”
言尽溘然长逝,缓缓阖目,脸上始终挂著一抹笑容,十分安详。
小伙计神情平静如水,轻轻把老人额前乱发捋顺,肃然起身,负手于身后,登高望远之姿何等英雄气概,俯视神演台下众宾客,神貌威严,不输那小公爷穆知墨。
老先生意味深长一席话,便让陆远昭如醍醐灌顶,恍然大悟,自古小说讲奇闻怪诞,大说评天下苍生。当世说书先生号称十万之众,可仅有一人有资格“落文说”和“解墨檄”。说白了,此人无疑是说书宗门祖师,一应规矩和品行气节,皆是出自他手。
陆远昭黯然神伤,涕零悲呼:“前辈今日造访,我却浑然不知,实乃大逆不道啊……陆远昭拜见落檄师祖,谢师祖代我文檄谢客,解我愚钝。”
而后,陆远昭五体投地于神演台之下,长揖不起。不明其中缘由的家眷和小徒,皆是效仿伏地长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