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 夜话 雪夜，月黑风高。周离拉开地窖的门，听见下面漆黑的空间竟然传出如雷的鼾声，有些哭笑不得。
轻轻跃入伸手不见五指的狭小房间，少年准确地摸到了梯子旁边墙上悬挂的灯台和火石，啪嗒两声，狭小的房间便亮了起来。首先映入眼帘的，是一片狼藉的桌子，上面是一盘盘残羹冷炙，甚至还有半坛子烧酒。离桌子不远的床上，徐胖子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，鼾声震天。
看着徐胖子没心没肺的样子，周离气就不打一处来，自己为了这个死胖子的小命才跑出去打生打死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，结果这个胖子却在自己的床上没心没肺地呼呼大睡。手腕一抖，手中的火石便甩了出去，正中徐胖子的大脑袋上。
徐胖子猛然惊醒，狭窄的小床本来就不足以容纳徐胖子的庞大身躯，只听轰隆一声，徐胖子直接摔得七荤八素。周离看着徐胖子的滑稽模样，有些想笑，只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，实在没什么笑的心思。
很快，徐胖子便发现了房间的异样，一扭头，对上了周离有些不善的目光。
“小祖宗，您可回来了。”徐胖子抹了一把脸蛋上的口水，急切道“我的事儿怎么样了。”
周离白了地上的徐胖子一眼，没好气道：“你也知道你出事了啊？睡得跟死猪一样，让你祖宗在外面累死累活！我告诉你，为了你这件事，你祖宗跟牧边侯都动了手。要是还没摆平，那咱祖孙俩现在就应该收拾东西跑路了。”
徐胖子闻言，连忙从地上弹了起来，大惊失色道：“怎么回事？怎么还跟侯爷动手了呢？”
周离叹了口气，找了把椅子坐到桌旁，开始讲起这一天的全部遭遇。从长街上发生的事情，到在春风阁所经历的一切，原原本本说了出来，说了足足一个时辰。那徐胖子，也老老实实地搬了个椅子，就坐在周离对面聚精会神地听，从头到尾都没有插嘴。
虽然徐胖子的种种行径，在世人的眼中都不是什么好事：玩忽职守，贪污受贿，偷奸耍滑，甚至还私通妖孽，这些事情，拿刀砍上半个时辰都不算解气。然而，徐胖子也有其优点。能在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混得风生水起，徐胖子必然有其过人之处。比如，徐胖子的头脑很好，处理与周离之间的关系也足够忠诚，并且很识时务。所以，征求一下徐胖子的意见，对于事情的进展似乎更有帮助。
更何况，徐胖子是周离现在在整个人间唯一可以亲近的人了，能有一个人听自己说说话，也能让少年感觉没有那么孤独。从头到尾将事情讲完，周离如释重负，笑了起来，道：“你看，就为了帮你摆平那么一件小事，惹了多少麻烦！出门前说的价儿可算不得数了，我还需要些汤药费呢。”
徐胖子倒是面容肃穆，掰着手指头跟周离算了起来：“这事儿也不能全怪我啊，纯粹就是无妄之灾砸到我头上了，你能看着不管嘛？再说了，你可别以为我看不出来，你这么干可是敲山震虎的好买卖。你说咱俩做那档子生意，多少人想找咱俩麻烦呢。胖子我可是个小人物，这趴大人物们的墙根儿底下听闲话的可是你，你要是不露两手，说不定哪天就被人打上门来了呢！况且，咱们不说别的，这趟出去，你的好处也没少捞啊。那位墨家大人物的佩剑，还有春风阁给你的《太离经》，哪样不是价值连城。不说这些身外之物，就说那春风阁的吴妈妈，比那儿的花魁姿色都强百倍，哪个不想一亲芳泽！还有那么多小丫头自荐枕席，想让你拔了头筹。这么多好事儿，没说按照老规矩平分，那就是我徐胖子够意思了！”
被徐胖子这么一说，周离倒是感觉还挺有道理。这一趟出去，自己似乎确实没吃到什么亏，甚至收获颇丰。只是关于春风阁的物件，不管是那卷太离经，还是那些色相上的小便宜，周离都感觉拿着不太稳妥。那么，这趟出去的最大收获，倒是那柄细剑了。想起来，那柄剑倒真是个好物件，能接至人境武侯一击而毫无损伤，该是件有来头的神兵利器。想到这儿，周离便要将那柄剑拿出来让徐胖子参谋参谋，看看应该怎么处理为好。
四下一看，狭小的房间一目了然，根本没有那柄剑的影子。周离速速回想了一下，紧接着脸都绿了。徐胖子对周离的表情早有预料，揶揄道：“怎么了，是不是发现那柄剑忘在春风阁那个小娘皮的房间啦。估计那个小娘皮该以为，那柄剑是你给她的定情信物了。”
周离失魂落魄，喃喃道：“完了，这下子赔大了……”
“再要回来不就完了。”徐胖子撇撇嘴，显得不以为意。
“那多丢人啊。”周离叹了口气，摆了摆手道，“今天就不该去那春风阁。本来事情好好的，好死不死去那一趟，结果惹了一身骚。”
徐胖子往前凑了凑，神色暧昧道：“说实话，你感觉吴妈妈和那个小娘皮，跟我妹妹比起来，谁更好看。”
徐胖子对他那个妹妹，可真的是含在嘴里怕化了，捧在手心怕捂了。徐胖子的妹妹名叫徐莱，周离是认得的，住得也并不远，每天都会来给周离送些吃食，但是彼此交情不算深。徐胖子和周离的关系，再加上两人合伙干的勾当，虽然回报颇丰，也称不上伤天害理，但随便拎出一条也都是掉脑袋的罪名。知道的人当然是越少越好。徐胖子为了和自家妹妹撇清关系，平日里甚至都不回家住，生怕自己万一哪天出事会连累妹妹。周离还知道，徐胖子为他妹妹攒了份丰厚的嫁妆，丰厚得周离都十分心动。
其实徐胖子一直都有撮合周离和他妹妹的心思，毕竟相貌年龄倒也合适，彼此之间交情也好，更何况，周离的身份实力，虽然不算太靠谱，也称得上是人间的大人物了，自家妹妹要是跟了周离，徐胖子是一百万个放心。对于徐胖子的心思，周离倒是知道，说句实话，周离不是不心动。徐胖子的妹妹，身材长相那是是一等一的好，毫不客气地说，甚至都能与春风阁的吴妈妈一较长短，且气质清纯，绝对是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。但周离此刻却并不太想担负成家立业的责任，虽说徐莱每天都会来给周离送些吃食，但周离平日的常态是躲在地窖之中。地窖中不知日月，周离除了写些小说解闷之外，经常睡得昏天黑地，能凑巧与徐莱相见的机会也并不算多。就在不算多的碰面之中，周离也发现，徐莱似乎对自己也没什么好感。对方的想法，周离更是没什么理由强求，故而徐胖子每次暗戳戳地把话题往他妹妹身上带，周离都只当是笑谈罢了。
徐胖子指了指桌上的残羹冷炙，道：“你看，这一大桌子菜都是我妹妹做的。这不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嘛，她特意做了这么多，就是要帮你庆祝。啧啧啧，味道好的不得了，比明月斋都强。你说像我妹妹这么贤良淑德的，上哪儿找去。”
听到徐胖子似乎要开始滔滔不绝地聊起他妹妹，周离很淡定地转移话题，道：“别说你妹妹，你先帮我想想，春风阁到底是什么意思。”
一听要聊些正事，徐胖子倒是正了颜色，稍稍思索了一下，道：“现在看来，咱们之前的想法没有错，春风阁确实对你早有所图。而你这几年，一直躲着春风阁，而春风阁所图的事情，应该事关重大，根本不能让我代为传话，所以她们有点着急了。恰好你今天有点得意忘形，正好送上门了，她们又不知道你下次什么时候会露面，就只能现在挑明。”
周离点了点头，表示赞同。徐胖子继续分析道：“我一直在留心帮你打听关于你那位夫子的事情，不过那位夫子毕竟是国公级别的大人物嘛，我能接触到的人，哪怕算是条过江小龙，也都还赶不上栽在你手里的那位墨家天才，所知肯定不多。而关于你的身份，听说过的就更少了。不过，之前太慌乱，现在我倒是想起来了。前些日子我跟人聊天，那人倒是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情，甚至知道你现在已经沦为妖孽了。虽然具体情况他也不知道，但很明显，知道你现在状况的人，其实并不少。也许只是需要身份达到一个特定的阶层，就能有资格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情吧。我估计，能放出这些风的，应该是某个至人境，甚至至人境以上的人或者势力。当然，最有肯能放出这些风声的，应该还是……”
徐胖子没有给出确切答案，但周离心中早有预料，听到徐胖子的分析，很明显是与自己不谋而合，无奈地轻叹道：“啊，你是说衍国公是吧。”
“这可是你说的啊，可别怪我挑拨离间。你看看，现在那么多人觊觎你们阴阳家的地位，衍国公在东海的那什么……仙山，很明显算是跑路躲灾了。放出关于你的风声，肯定会为他减轻些压力，让那些追查他的人稍稍转移些视线……”徐胖子还想接着说些什么，却也意识到自己的说法有些过分。
提到“衍国公”，周离的神色倒是显得失落，轻轻点点头，少年落寞道：“也许是这样的啊……可是，能为夫子分忧，也算是我尽到了做学生的本分。”
徐胖子轻轻拍了拍桌子，道：“其实我有些闹不明白，朝廷对于阴阳家如今的处境为什么是现在这样的态度呢？又不倚重，又不直接将阴阳家踢出“九显学”，这种不闻不问的态度，摆明了是想让阴阳家传承断绝啊。你好歹也算是当事人，就真不知道衍国公和天子之间究竟有什么矛盾吗？”
周离将桌上的油灯点燃，凝视着安静的灯火，神色有些复杂。良久，方才叹了口气，幽幽道：“若是我没猜错，夫子与天子之间的嫌隙，应该与我有关……真是无颜再见夫子了……”
徐胖子看周离的神情，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，油乎乎的大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，赶忙安慰道：“哎呀，别想那么多了。现在这样，不是也挺好的嘛。每天吃了睡睡了吃，没事儿还能去春风楼泡泡小妞，什么东海仙山，哪有你现在的神仙日子舒坦？”
周离也不愿动不动就谈些伤感的话题，神色恢复如常，瞥了眼徐胖子，打趣道：“对呗，现在的日子多舒坦。更何况，我在这边城，好处最大的可是你啊。要是没有我，谁能带你挣那么多钱？谁能让你吃得这么胖？”
徐胖子嘿嘿一笑，倒是显得无比忠厚老实，憨声道：“那少爷，接下来您准备带我怎么发财啊？”
“这倒确实是个问题啊……”周离想了想，扳着手指跟徐胖子开始盘算，“喏，今天在长街上跟牧边侯打的那一架，从头看到尾的眼睛，不算多也不算少，想必明日之后，该知道的，也就都知道了。那么不论我之前是否暴露了行踪，明日之后，我在边城的消息也应该尽人皆知了。现在各方势力对我的态度都有些古怪，所以我的行踪，一定要藏好。也就是说，偷窥……咳！窥探情报的事儿，咱们短时间内是干不了了。”
“至于写小说的事儿啊，现在咱也看不明白春风阁究竟想要干什么。我认为，咱们能不招惹就不招惹，能不去春风阁，就不去春风阁……”
“你的意思是，咱们的两条财路全断了呗？”徐胖子一脸肉痛的样子，显然有些不甘心。
周离轻轻摇了摇头，道：“不光是断了财路，我现在还在考虑，那卷《太离经》是不是应该还回去？人家随手就给了这么大的一份礼，我总感觉接下来发生的事情，一定会相当棘手。”、
徐胖子闻言，瞪大了了眼睛，狠狠地朝地下啐了口痰，道：“还回去？我呸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