乞乞科夫听出伊凡·安东诺维奇话中有话,连忙对他说:
“其他人也不会亏待的,我做过官,懂得这些事……”
“您去找伊凡·格里戈利耶维奇吧,”伊凡·安东诺维奇的语气温和了一些,“让他下一个指示,指定专人办理。事情在我们手上是不会耽搁的。”
乞乞科夫从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,放在伊凡·安东诺维奇眼前。伊凡·安东诺维奇根本没看见这张钞票,立刻拿一本书把它盖住了。乞乞科夫本想向他指指这张钞票,但伊凡·安东诺维奇摆了一下头,告诉他不必看了。
“让他领你们去见厅长!”伊凡·安东诺维奇说罢点了点头。于是在场的一位官员立刻走过来为我们的两位朋友引路。引路人显然是一个忠于职责的人,由于勤勉努力为司法女神效劳,两只衣袖的肘弯早已磨破,露出了衬里,为此也曾获得十四品文官的职衔。此时,他就像维吉尔引导但丁游地狱似的,引导我们的两位朋友来到厅长办公室。这里摆着一些宽大的圈椅,桌上摆着守法镜和两本厚书,桌后的圈椅里赫然端坐着厅长本人,俨如一轮太阳。刚来到厅长办公室门口,那位引路的官员便感到十分的敬畏,怎么也不敢迈步进屋,只好转身退了出去。这时展现出他的后背,只见他的制服的背部已磨得像旧席子似的,上面不知在哪儿粘了一根鸡毛。两人走进厅长的办公室,发现厅长并非独自一人。索巴凯维奇坐在厅长旁边,只是整个身子被守法镜遮住了,所以他们不曾看见他。客人们的到来引起一阵欢呼。厅长的圈椅啪的一声被推开了。索巴凯维奇也站起来。这时守法镜遮不住他了,他的整个身子连同长长的衣袖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。厅长将乞乞科夫紧紧抱住,于是办公室里响起热烈的亲吻声。他们彼此问对方身体可好,原来两人都有腰疼的毛病,不过他们马上就找到了腰疼的原因,说是因长期坐办公室所致。看来厅长已从索巴凯维奇那里得知乞乞科夫购买农奴的事,所以一见面便向他表示祝贺。这反倒使我们的主人公起初有些尴尬,尤其是他看到索巴凯维奇和玛尼洛夫现在面对面地站在一起,因为他同这两人的交易是秘密地分头谈成的。尽管如此,他还是感谢厅长的关心,然后立刻转过脸去,向索巴凯维奇问道:
“您身体好吗?”
“托上帝的福,没什么毛病。”索巴凯维奇答道。
他的身体的确没什么毛病。即便是一块铁会感冒咳嗽,这位体态怪异的地主也不会生出任何毛病的。
“您一向身体结实是人人皆知的嘛,”厅长说,“您那故去的父亲也是很健壮的。”
“是的,他一个人赤手空拳去猎熊。”索巴凯维奇答道。
“依我看来,您也可以赤手空拳将熊打翻在地,假如您愿意的话。”厅长又说。
“不行,我没有那么大的力气,”索巴凯维奇回答说,“先父比我力气大。”说到这里,他叹了一口气,又说:“不,现在的人可比不得过去啦;
就拿我本人来说吧,过的什么日子呢?勉强过得去罢了……”
“您的日子有什么不如意呢?”厅长说。
“不好,不好,”索巴凯维奇边说边摇头,“您来说说看,伊凡·格里戈利耶维奇,我都四十多的人了,还从来不知道生病是个啥滋味。哪怕是伤风感冒都没有过,连个小疖子也没生过……不好,这是不好的预兆!
迟早有一天要倒大霉的。”说到这里,索巴凯维奇神色阴郁起来。
“哎,这个人,”乞乞科夫和厅长同时想道,“不生病他也埋怨!”
“我这里有封信,是写给您的。”乞乞科夫说着,从衣袋里掏出普柳什金的信。
“是谁给我的?”厅长问道,他拆开信一看,不禁喊叫起来:“啊!是普柳什金的。他能活到现在也真不容易。这都是命运的安排,当年他是一个多精明的人啊,是当地的首富!
可现在……”
“他是条狗,”索巴凯维奇说,“是个骗子,手下的人全给他饿死了……”
“可以,可以,”厅长看完了信说,“我可以做代理人。您打算什么时候办手续,现在就办呢,还是等一等?”
“我想现在办,”乞乞科夫说,“如果可以的话,我甚至想今天就办。求您帮个忙,因为我明天就要走了。我把合同和申请书都带来了。”
“这一切都好办,只是有一点,不管您愿不愿意,我们是不能这么快就让您走的。合同手续今天就办妥,可是您得留下来在我们这里多住几天。我现在就批示,让他们去办。”他说着打开了通往下属官吏们的办公室的门。那间屋子里挤满了小官吏,如果可以把各种公文事务比作蜂房,那么这些官吏就像一群勤劳的蜜蜂爬在蜂房上。“伊凡·安东诺维奇在这里吗?”
“在这里。”有人回答说。
“叫他到我这里来一下!”
读者已经熟悉的罐子脸伊凡·安东诺维奇走进来,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。
“这是他们的买卖合同,伊凡·安东诺维奇,您拿去办理吧……”
“请您不要忘了,伊凡·格里戈利耶维奇,”索巴凯维奇提醒说,“还得有证人呢,每一方至少得有两名证人。您派人去把检察长请来,他是个喜欢清闲的人,现在肯定待在家里没事做。所有的事情都是助理检察长佐洛图哈替他办理,佐洛图哈是世界上头号骗子,贪赃枉法的能手。医务督办也是个闲人,要是没有外出打牌,他就准在家里待着。此外,附近也有不少人,特鲁哈切夫斯基、贝古什金之流,全是些游手好闲,只会给大地增加负担的人。”
“说得对!”厅长说罢,立刻派人去把这些人统统找来。
“我对您还有一个请求,”乞乞科夫说,“我同一位女地主也谈成一笔买卖,请您派人去把她的代理人找来。她委托的代理人是大司祭基里尔神甫的儿子,就在您这里供职。”
“请放心,我会派人去找他的!”厅长说,“一切都包在我身上啦。对这些办事人员,您不必客气,用不着您破费,这是我对您的请求。既然是我的朋友,您就用不着花钱啦。”说到这里,他立刻吩咐伊凡·安东诺维奇去办理这件事。罐子脸显然很不情愿办理此事。看来,这些买卖合同对厅长产生了良好的效果,尤其是当他看到这几笔买卖加在一起将近十万卢布时,他就更加高兴了。他心花怒放地望着乞乞科夫的眼睛,足足望了好几分钟,最后才说:
“您可真行啊!真有您的,巴维尔·伊凡诺维奇!这么说,这些农奴您全买下了?”
“全买下了。”乞乞科夫答道。
“好事儿,您真是为自己做了件好事。”
“我自己也认为,这是我所做的最为得意的一件事。不管怎么说,一个人如果最终不能脚踏实地去做事,为自己打一个牢固的基础,而是陷入青年时代自由主义的空想,那么,他就确立不了自己的人生目标。”说到这里,他顺便咒骂了一通自由主义,并且捎带着发泄了对所有年轻人的不满。不过,他说话毕竟不那么理直气壮,明显的流露出有些心虚,似乎他马上就在心里对自己说:
“哎呀,老兄,你明明是在撒谎,而且是弥天大谎!”他甚至不敢抬眼望一望索巴凯维奇和玛尼洛夫,生怕看见他们流露出某种表情。不过他的担心纯属多余,索巴凯维奇脸色没有丝毫变化,而玛尼洛夫则被他的高谈阔论深深地吸引住了,高兴得连连点头,表示敬佩之至,简直到了如醉似痴的地步,仿佛音乐爱好者在倾听他所迷恋的女歌星唱歌唱到高潮时那样。
“对了,您怎么不给伊凡·格里戈利耶维奇说说,您到底买了一些什么样的农奴呢?”索巴凯维奇说,“伊凡·格里戈利耶维奇,您怎么不问问他,他做成了一桩多好的买卖?
他买的农奴棒极了!简直是金子。我连马车匠米海耶夫都卖给他啦。”
“不会吧,您真的把米海耶夫卖了?”厅长问道,“我认识马车匠米海耶夫,他是一名出色的工匠;
他给我修理过马车。不过,这我不大明白,这怎么可能呢……您亲口对我说过,他死了……”
“谁死了,米海耶夫?”索巴凯维奇面不改色地说,“死掉的那个是他的兄弟,而他本人活得好好的,身体比过去更健壮了。前两天刚做了一辆四轮轻便马车,这么好的马车连莫斯科都做不出来。说实在的,凭他的本领,他可以给皇上本人去效力。”
“是的,米海耶夫的确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好工匠,”厅长说,“我简直弄不明白,您怎么舍得把他卖掉呢?”
“不止一个米海耶夫呢!
除他以外,还有普罗勃卡·斯捷潘,是木匠,米卢什金,烧砖匠,捷利亚特尼科夫·马克西姆,鞋匠,全走了,全让我给卖掉啦!”当厅长问他,为什么要把这些家里用得着的工匠卖掉,索巴凯维奇把手一挥,答道:
“啊!很简单,怪我一时糊涂。当时我说,卖掉算了,就糊里糊涂地把他们卖了!”说到这里他垂下头,仿佛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做。接着他又说:
“唉,白发满头的人啦,可至今还是缺心眼儿。”
“可是,我想冒昧问一句,巴维尔·伊凡诺维奇,”厅长说,“您为什么只买农奴不买土地呢?难道您要把他们迁走?”